娘的老家就在吴市。我家在七月三号的空袭里烧掉了,就把我寄养到舅舅家里去。我总不能吃闲饭,就出去干活,结果空袭来了。港口里的船多半都沉了,到处都乱糟糟的,我就掉进海里去哩。』
阳子听懂了,他说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一醒过来就到了虚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档口,给人家救仔起来。』
老人口中说出的『虚海』音调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发音比较接近『细海』。
『原来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袭,工厂就等於像报废了一样。到军港去,港口有船也无啥法子使用,濑户内海和周防滩都布满水雷,不能通行哩。』
阳子只能继续附和他。
『三月东京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袭炸成一片废墟,吕宋岛和冲绳同都沦陷,我们是不可能会赢了……是不是输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叹口气。
『果真如此……我心头对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阳子对此并不太能理解。阳子的父母都是战后才出生的,身边也没有爷爷奶奶会告诉她打仗时的情形。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只会从课本、电影或电视中得知的世界。
况且对阳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现在这个世界还要遥远。她实在想不太起来,就询问一下听起来很耳熟的地名和历史,这让对方很高兴。
『东京还在吗?耐末已经变成美国的属地吗?』
『当然没有。』
阳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样。
『这样啊……是这样啊!对了,小姑娘,侬格眼睛是怎么了?』
阳子吓了一跳,接着才想到他是在说自己眼睛变成绿色的事。
『……这没什么。』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脸低下去,然后摇摇头。
『勿要紧,勿要紧,勿想说也无啥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美国的属地的缘故哩,不是的话就无啥关系。』
这位老人必然为了自己无法目睹的祖国命运,在遥远的异域天空下不停地担心吧?阳子虽然同样不知祖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随着流逝的时间而越来越深厚。
自己被扔进这个世界才一段时间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却远胜过她,不断地为祖国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心该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无事吧?』
『是说昭和天皇吗?那时候……是平安无事啦。不过,他已经死……』
阳子本来想说死掉了,但又急忙换一个措辞。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脸,接着又深深地行个礼,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一下后,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所以她只好一直这样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这一阵呜咽结束。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三节
『……对不住,年纪一大把还哭成这德行。』
阳子摇摇头没说什么。
『……耐末是哪一年?』
『什么?』
老人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反问自己的阳子。
『大东亚战争结束是?』
『我记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这个嘛……』
阳子想了一下,从脑海里挖出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背的年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到这儿来的时间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几时?』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紧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进海里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着阳子。
『才半个月!』
阳子只能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听着老人边流眼泪边一一列举自己为了战争牺牲了多少东西。
将近半夜的时候,老人开始质问阳子,像是有些什么家人、身家背景、住什么房子、生活过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数问题可以回答,她觉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这里再也回不去,这件事不由得渐渐渗入她的胸中。
阳子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一辈子流落异乡回不了家?那么至少遇见同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
『我是遭啥报应啊?』
老人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抱着头。
『离开我的朋友和家人,来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经觉悟,以为我会死在空袭的档口,没想到才半个月就结束了。只要再半个月。』(插花:抱怨个头,你以为这半个月是容易熬过去的?就算战争行将结束,广岛也逃不脱8月6日的那颗原子弹,留在那里照样是完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