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序二
夏目先生和我
[日]中勘助
我就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老师辞职了。也不知是谁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这次的新老师比之前更为严厉。终于到了跟老师见面的日子,那个人就是夏目老师。
我从高中时就有一个听课习惯,喜欢一边看向窗外,眺望着远方的天空,一边听着课。这对我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姿势,但老师并不知道这些。他曾满怀疑虑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些什么。后来老师说过这样的话:“有人上课老看外面,我以为他没有听讲,其实他却是听了。”我这样听着课,当遇到不理解、难懂的内容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歪一下头。这时,老师一定会重新加以讲解。老师经常说:“看来有些不好理解……”然后把话再重复讲一遍。那时我跟以前不同,已经习惯坐在后排,但当我不知道老师引用的英文单词而滞笔时,老师总是把拼写特意说一下。我觉得老师是个好老师。
自从老师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小说,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两三个朋友开始经常出入老师那里。于是,在跟朋友的交谈中,关于老师的话题自然被反复提起,不知不觉我竟也觉得跟老师熟识起来。我曾毫无缘由地托朋友送给老师一个物件,那是一个虽不值钱,却精巧可爱的裸体玩偶。据说这个玩偶入了老师的法眼,老师对它评价很高,专门把它摆放在一处。我大学毕业那年春天,老师第一次胃溃疡发作,我用电报发了慰问信。几天后,得知老师情况良好,我给老师寄了一个虽有几分庸俗,但是色彩斑斓的蝴蝶形的工艺盒子,里面放满了用各种色纸折的东西。老师看了说:“这里面中君亲手做的大概也只有一两个吧。”的确那里面也许只有莲花和鹤是我折的,至今我也只会折这两种而已。
那之后第三年的夏天,我在信州湖畔写完了《银汤匙》的前篇。我把写好的《银汤匙》原稿寄给了老师。我记得第一次是跟安倍一起去的老师的家。老师板着脸端坐着,一副刚起床的模样,然后打量了我一眼,平静地说:“中君一点都没变呀。”第二次陪我同去的是野上。已经有一位客人比我们先到,在书房坐着,老师面朝书桌,好像在读稿件。我以为那人是来请老师审读稿子的。过了一会儿,老师读完稿件后跟客人一起到客房来了。老师有些突兀地说:“那个不错。”原来是因为我提前知会了要来,老师让客人等在一边,把没有读完的原稿赶着给读完了。我从内心感到惶恐,老师表扬了《银汤匙》,令我感到意外。老师说写法很沉稳,叙述语气把握非常好。当我说文章是不是有些带着稚气的时候,老师流露出自己认为正好相反的语气。老师还说写得很坦诚,老师说《银汤匙》是平面式的,在走马灯式的人物和事件的流转中,主人公的性格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
第二年的春天,我因为稿子的事去了老师那里。《银汤匙》经由老师推荐,已经定于在《朝日新闻》上连载。老师除了对作品提出意见之外,为了我自身着想,提醒了我很多事。听朋友说,在那段时间,老师对于大家对《银汤匙》的各种质疑,一一进行了反驳。我想,或许老师比我自己还要喜欢《银汤匙》。老师还问我是否有意把《银汤匙》出版成书,甚至带着一种对自己是否越格的顾虑,犹豫着表示自己可以为书作序。《银汤匙》前篇面世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在叡山写完了后篇,寄到了老师那里。回京后收到老师来信。里面不仅表扬了我的原稿,居然对我使用了“尊敬”的字眼。
老师还说起,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写成小说的有《汤姆·布朗》《坏男孩》等,但写的角度跟《银汤匙》都不同。他说,像《银汤匙》这样的作品他从来都没见过。他说,很美。他说,描写很细腻。他还说,很有创意。我想这是我自大学时代以来,第一次听到“创意”一词。老师说,尽管进行了那样的粉饰雕琢,却丝毫不损害其真实性,真是不可思议。
另一次拜访时,老师说《银汤匙》中流露出的我对自然的感情,连他也不是很明白,几乎要认为是经过了粉饰了的。然后问我,那处“回音之峰”的叙景,是否进行过润色。我说,是写生。老师说,很难想象是写生。安倍说,或许以前是那样的罢。老师听了后,说:“别开玩笑了,那里可是我的地盘!”
原来老师对那里很熟悉。我想说:的确,如果是让现在的我来看,我也会不觉得那是写生。但作为一个孩子,确是如此的。
我由于自身的性格,没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亲近老师,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疏远。但对不喜与人交往的我来说,老师属于我最喜欢的那部分人中的一人。不仅是对我这个人,老师对我的创作态度以及我的作品都给予了最大的理解和支持。